浮世绘历史:终章·浮世绘之终焉
为了让大家更好的理解浮世绘的魅力, 我们会将<浮世绘系列>文章的第一部分《历史发展》分为四部分:
终章·浮世绘之终焉——幕末-现代最后的浮世绘师们
01.前言:浮世绘的旅程
浮世绘,随着德川幕府一起诞生于17世纪的江户,自延宝、天和年间菱川师宣踏出第一步起(1671年),到明治时月冈芳年绝笔止(1892年),历经二百余年沧桑岁月。
技术和潮流不断发展与变化:新的颜料,新的构图,新的视角,新的时髦,浮世绘在这短短的数个世代间几经变革,却始终不曾改变它的核心,即:以平民为受众,为百姓而的艺术。
阳春白雪、矜持雅致,这些形容传统艺术的词与浮世绘是不相称的。浮世绘是生活化的,它大胆,豪放,甚至低俗,它求新猎奇,甚至带着几分狂野,是充满奇思妙想又自由自在的市井艺术。
前篇,我们说到江户中晚期的浮世绘画坛如何巨匠迭起。一方面,美人画由画风婀娜柔婉,善画少年男女的铃木春信领头,继以聚焦平民女性,体态修长健美的鸟居清长,到喜多川歌磨因出版丰臣秀吉携五妻游宴图触犯幕府禁令而获罪时画下了休止符;另一方面,役者画由鸟居清信打头,鸟居派作风刚健,墨线遒劲;次则胜川春章,善于捕捉役者的五官特点,写实逼真,令人一望可知是哪位名伶;喜多川歌磨获罪收手之后,神秘的天才东洲斋写乐挟役者大首绘横空出世;兼具两派之长,左右逢源的浮世绘最大流派——以歌川丰国为祖的歌川派也涌现出了许多名家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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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田园牧歌:葛饰北斋与风景画的诞生
这时,在当时的主流役者画与美人画的影子下,一支全新的派系悄然诞生了,那就是风景画(名所绘)。
谈到风景画这个题材,有两位可以说在许多人心中与浮世绘划等号,有着巨大影响力的画家。那就是葛饰北斋与歌川广重(安藤广重)。
葛饰北斋,是名副其实的“画狂”。他出生于宝历10年(1760),据说六岁就开始执笔绘画,十九岁拜入胜川春章门下习画。北斋其人艺高性狂,一生除了在绘画方面探索新技法新思路以外,对其它一切都不在意,因此不论是与门内师兄弟还是与出版商们都相处的不很融洽。恩师去世后北斋很快被逐出师门,从此开始了他自号“画狂”的精彩人生。
五十五岁前北斋专作插画,创造了风格独特的“北斋漫画”。在美人画与役者画之外开辟出了一条新奇的道路,追随他的门人弟子更是为数众多。“北斎漫画”作为他插画生涯的集大成之作,在画坛为北斋确立了不动的地位。
晚年的北斋对西洋绘画产生了强烈的兴趣。举凡油画、铜版画、远近构图、乃至西洋绘画使用的颜料画笔等种种,北斋都如饥似渴的学习研究,并努力试图把西方艺术融合到浮世绘中表现出来。东西方美学的互相碰撞终于造就了那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富嶽三十六景神奈川沖浪裏”。
富士山自古以来就是日本人民心目中的灵山。“富士”发音为FUJI,谐音“不二”“不死”,是独一无二的象征永生的神山。江户时期民间非常流行对富士山的灵山信仰,民众对富士山的兴趣远比一般风景名胜要浓厚得多。北斋在描绘富士山美景的“富狱三十六景”系列中大胆导入了西方式的崭新构图,画面中多用几何式构图,如洋画一样突出远近纵深表现立体感,令人耳目一新。
上色时则使用进口蓝色染料“普鲁士蓝”让画面呈现鲜艳到略有几分不自然的明亮蓝色。
印刷时采用晕染印刷法调节浓淡,用湿布擦拭雕版后涂上颜料再印刷,颜料就会随着擦上去的多余水分逐渐晕开,画面上的海水就会由近处的深蓝自然过渡到远处的浅蓝。
这套风景画在题材、画面、用色、技法,无一不精,无一不新,在江户民众中激起了热烈反响。有谁能想到这样求新求变的巨作,是出自一位七十二岁耄耋老人笔下的呢?
03.另一位天才登场:安藤广重
两年后(1833),习画于歌川丰广门下的安藤广重带着他的风景画系列“东海道五拾三次”闯入了大众的视野。这套画取材自广重游历关东时写生下的五十三处风景秀丽的旅途宿处,与北斋同样使用了进口染料“普鲁士蓝”,不同之处在于广重受传统日本画画师,即圆山派之祖圆山应举的影响较深,画面的色调也相应含蓄不刺眼,与北斋相比,更有一种内敛,温润的气质。
此后两人如比赛一般相继出版了“诸国瀑布巡游“、“名所江戸景”、“諸国名橋奇覧”、“富士三十六”等众多风景画系列,使风景画从江户中期的“旁门左道”在短时间内成为了主宰市场的新时尚。
风景画在江户末期的突然风靡还有两个背景原因。第一便是幕府改革派的重压。当时的江户爆发过多次农民起义,米价腾贵,社会动荡。幕府希望通过崇俭禁奢的政令缓和物价,引导民众回流故土,整肃社会风纪,以便达到重振经济的目的。天保十三年(1842)六月,幕府颁布了一条禁令“所谓锦绘,即专画歌舞伎役者、游女或女艺人之画作,一并禁绝。盖此物劳民伤财,价昂过奢,于民生无益。”同年十二月又颁布了一条更彻底的禁令“浮世绘中凡套色七八种以上者,或售价高于十六文一张者,一并禁绝。”而当时浮世绘的均价大约是一张十六文至二十四文,在这两条禁令下,浮世绘没了往日可画的题材,又不能花费工时以制作复杂精美的画作,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危机之地。
大规模采用相对便宜的西洋进口颜料的风景画浮世绘则正好游刃有余的行走在这两条禁令之间,内容既不犯忌,画面又新鲜好看,而且成本容易控制。可以说是浮世绘艺术顺应时代潮流的一次转型。
另一个原因,是当时在江户平民中突然兴起的旅行热。江户人当时非常热衷于去伊势(今天的三重县)参拜伊势神宫,左邻右舍中如果有人要去,家家都会出一份力资助旅费令其成行。不少人会相约结伴出发,借参拜神宫之名,行游览玩乐之实。
去过的人不免要买上一两张描绘途中美景的浮世绘向乡邻夸耀,没去过的人更要多买几张以饱遐思。风景画就这样成为了代表江户晚期浮世绘的一大分支。
04.压迫与反抗—辛辣的讽刺时事画
时间再往后推移,浮世绘中又涌现了一类新的题材:“讽刺画”(風刺画)。面对幕府一而再再而三的强势镇压,饱受其苦的浮世绘画家们当然不愿意忍气吞声,他们把自己的不满用用画家自己的方式,用画笔藏在画中上以示反抗。
拿其中的佼佼者歌川国芳做例子。幕府规定浮世绘每一张都必须经过专门的官吏审查合格后方许雕版上市,内容则必须赞颂忠孝节义,以教化男女老幼为要务。画中不许出现战国时的武将,也不许出现女性的姓名。
国芳巧妙的化用日本书纪、古事记、源平盛衰记等前朝故事,用古人暗喻今人画出了一幅幅明褒实贬,极尽讽刺之能事又让幕府挑不出刺的妙作。比如假借日本书纪中的三韩征伐旧事描绘加藤清正的朝鲜远征;把日吉丸与蜂须贺小六画成铃鹿桥上的源义经与平义盛。痛痛快快的用手中的画笔嘲笑尽了官僚系统的迂腐和愚蠢。类似的作品还有讽刺天保改革的两位主导者,第十二代将军德川家庆与水野忠邦的“源赖光公馆土蛛作妖怪图”等等。
这种针砭时事暗喻讽刺的风格很快得到了其它浮世绘师及民众的支持与欢迎。浮世绘中不乏描绘这之后发生的安政大地震(1850年前后日本各地连续发生的一系列地震,或特指1855年的安政江户地震。民间深信该地震是对幕府酷政的天罚。)、物价变动、经济危机主题等,讽刺政府朝令夕改昏庸无能的讽刺新闻画。
嘉永六年(1853)美利坚海军总督黑船来航之后,浮世绘师们又热衷于假借源赖朝富士野游猎旧事描绘西洋人来访的新闻。譬如歌川国政有“源赖朝公富士岭牧狩图”,花蝶楼景秀有“富士之裾御狩图”,丰原国周有借元朝攻日题材的“弘安神风蒙古溺船图”,河锅晓斋也有同题材的“蒙贼船退治之图”,从假借故事的不同可以看出,当时的人们对西洋人的态度既有敬畏和好奇,也有反感和厌恶。
05.乱世之花—战争画与无惨绘
时间到了幕末,日本国内分成支持幕府的攘夷派与希望变革的倒幕派,不断发生大大小小的武力冲突。在散发着血腥味与不安的气氛中,浮世绘画师们开始绘制借源平旧事暗喻当世的“战争画”(戦争絵)。
长州征伐、天庆之乱、直到幕府军与倒幕军在鸟羽伏见发生决战为止的种种战争场面,都被浮世绘画师们带着自己的想象,生动的描绘了出来供百姓传阅。日本和平近三百年,民众对战争既有恐惧迷惑,也有好奇激动,战争画正是迎合了民众对时局的求知而诞生的。
倒幕军胜利建立新政府后,为了进一步打击幕府的余威,默许了浮世绘画师们的创作行为。于是鸟羽伏见战争, 佐贺之乱,西南战争等等一连串大小战事都在画家笔下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然而这样的浮世绘是不能长久的,随着国内形式逐渐稳定,照相的普及与娱乐手段的丰富化,单一视觉刺激的浮世绘日渐失色,终于走到了尽头。
明治维新(1867or1868)之后月冈芳年等作者凭借描绘社会惨案的血腥猎奇的(無残絵)顽强的支撑了浮世绘的热度一段时间,用浮世绘的形式去描绘小报中报道的那些市井奇谈,给读者更直接的刺激。也就是所谓的“锦绘新闻”(新聞錦絵)。比如月冈芳年有出版商锦升堂出版的“邮便报知新闻”,落合芳几有出版商具足屋发行的“东京日日新闻”,其余还有“朝野新闻”等等,不一而足。然而锦绘新闻的风行也不过五六年,最终随着市场衰退,成本上涨等因素,无奈的告以终结。
06.尾声
总结来讲,浮世绘从最初的风俗画起算,其实主题并不明确。到中期顺应民众与市场的需求,出现美人画与歌舞伎役者画两支,确立了各自的发展的路径。中晚期在政府的弹压下无奈转型,与西方艺术有机结合,诞生出了饱含日式风情的风景画。末期浮世绘画家则实际上兼任了记者与画家的双重身份,用手中的纸笔创作了为民众传达新闻,品评时事的讽刺画与战争画与政府斗智斗勇,大胆不羁,辛辣有力。
早期
中期
晚期
浮世绘内容并不高雅,立意更不新颖;购买传阅者不过是无知无识的贩夫走卒,绘画者也只当自己是流水线上的匠人,怎么看都很难发展成一门有深度的独立的艺术门类。然而浮世绘之所以能在近世抓住西方艺术界的心,又在现代逐渐征服了全球,我想秘诀就是制作它们的这些艺术家们那自由且真诚的心吧。
这里引用鲁迅先生,这位不为人知的浮世绘爱好者和收藏家的话:
“关于日本的浮世绘师,我年轻时喜欢北斋,现在则是广重,其次是歌麿的人物。写乐曾备受德国人赞赏,我试图理解他,读了二三本书,但最终还是未能理解。不过,适合中国一般人眼光的,我认为还是北斋,很久以前就想多用些插图予以介绍,但目前读书界的这种状况首先就不行......况且,中国还没有欣赏浮世绘的人,我自己的这些浮世绘将来交给谁,现在正在担心。”
鲁迅 193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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